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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往下流

来源: 西方文学汇 时间:2021-07-01

水往下流

水总是往下流的,不图回报,一如母爱。

记得九岁那年夏天,我把玩着妈妈切鞋底的小刀,很奇怪妈妈为什么叫它“皮刀”。皮刀,一定很适合切皮子了!我忽然产生了切皮子的强烈愿望。而且这愿望如同一根藤,不可抑制地疯长着,充斥着我的胸膛。

我开始寻找皮子。可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,皮鞋皮带皮包都是没有的。我每个旮旯都找遍了,却一无所获。正当沮丧之际,篾笼子上一个小巧的箱子映入了我的眼帘。那是我妈妈陪嫁的箱子,小巧精致,全牛皮的四个角用黄铜包裹。提手上还压着花纹。虽然老旧了,可它依然是我家很漂亮的物件儿,在极其简陋的环境中,它虽然低调,却是那么奢华,它也是妈妈很为心爱之物。

面对它,我其实是敬畏的,不敢造次的。但心中那根藤还在长啊!我不可控制地走上前去,心里跟自己说:只轻轻划一刀,只轻轻划一刀。

我稳稳地拿着皮刀,轻轻地在皮箱上一划,嘿!真快!小皮箱无声无息地张开了小口。我满意地体会到了切皮子的感觉,却隐隐觉得不妥,心里虚虚的。我赶紧扯过一件衣服,盖在小皮箱的伤口上,便脚板里搽猪油……溜了。

出去玩儿,和小伙伴们踢毽子。可我玩得一点也不踏实不开心,心中有一块大石头压着,我知道,我摊上大事儿了。

不久,饭香菜香里传来了妈妈的呼喊:“细妹……回来吃饭哦……”我侧耳一听,喊声里好像没有火药味,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立马轻了一些。我心存侥幸赶紧回了家。

没想到一进门,妈就逮住了我,结结实实请我吃了一顿“笋子炒肉”。边打边问:“说!为什么要割烂皮箱?”“因为皮刀……”“哦!是皮刀就割皮箱?你为什么不割自己的皮呢?我打掉你一点蠢气!”妈那天动了肝火,把我的屁股都打肿了。也难怪,小皮箱是她陪嫁,几十年来,家道中落,所有嫁妆都已典当,只剩这只小箱子她怎么也舍不得放手,因为那是她做姑娘时的一点念想。母亲手在女儿身上,母亲心在痛,眼在流泪。

那晚很热,我趴在帐子里佯睡。妈妈一边抚着我的痛处,一边为我轻摇蒲扇(这把扇子为我摇了二十年)。得到痛苦后的补偿,我心中充满了委屈和甜蜜,极其满足地享受着这种幸福,眼里盈满泪水,我感觉母亲还是爱我的。

妈一辈子不容易。

一个殷实人家的大小姐,本只会绣花读书的,嫁入彭家,便真正开始了生活的磨难。不止是洗手作羹汤,她要哺育九个儿女,要伺候三位老人。不说别的,十几口人要穿的单鞋棉鞋,每年就得占用她365个晚上,还要织这么多人的毛衣,还要做临时工贴补家用。妈妈就像一个永动机,不停地转着,为了这个家,母亲不停地付出着,为这个家呕心沥血。

不仅如此,祖父高老爷似的威严要绝对服从,祖母旧式婆婆刻薄要隐忍承受,外婆一身疾病要悉心照顾,父亲在各种运动中的磕碰要排解安慰。生活的风刀霜剑在她身上左一雕右一刻,使妈妈成了一根粗糙而坚强的图腾柱,支撑着我们家。母亲忍辱负重这是为了这个家。

虽说不容易,但妈妈的母爱是不打折扣的。恩也好,威也罢,总是为我们好。我们还小时,她像一只勇敢的母鸡伸开翅膀时时呵护着我们。我们长大了,一个个往外面飞,却飞不出妈妈的视线。妈妈将她一颗心分成九瓣,用信封装着,一次次寄出去,问暖嘘寒。很很难忘的是,我们很小的三个子女下农村时,她不顾自己子宫癌术后综合征的折磨,一直陪我们十年。做饭,洗衣,喂猪,种菜,尽量使我们舒服一些。所以我们在农村并没有过出门一把锁,进门一盏灯的日子。因为有妈就有家,收工回来,总有热饭热菜等着我们。

妈妈也有解不开的心结。

1974年8月的那场大火,李家大屋被烧成一堆灰烬,六户人家无家可归。火是从我家猪栏屋烧起的,当时,七哥在公社林场,八哥在生产队禾场里值夜班守谷子,老九我还在大队学校开会,准备开学事宜。在大火封门的情况下,妈妈一个人勇敢地从厨房窗户里推出爷爷,再从窗户里爬进去拿个竹椅给爷爷坐,顺便带出来一床被子,就再也进不去了,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家人,唯独没有想到自己,这样做有多危险。

火灾过后,政府及时给了救济,村民也纷纷解囊相助,六户灾民都安排了住处。火是我家起的,但没有人追责。只有隔壁明清他妈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,站在马路上不点名地对我家哭骂了几句。也难怪,他家原本就穷,这次火灾,除了我们家,他家损失很大。我家尚有外援,她家怎么办?明清妈妈是个极善良的人,事后,她又觉得不好意思,又上我家来道歉。

妈妈一辈子不世故不练达,缺乏为人技巧,不与人交好,也不与人交恶,但凡做事只讲究一个无愧于心。然而,她心气较高,明清他妈的哭声她声声入耳。虽没有回应,却郁积在了心头,母亲的善良也给我们做出了榜样。

许多年后,妈妈告诉我,这场火,她是应该负责的。当年是她将灶灰铲出来,倒进猪栏的竹箩筐里。而猪栏是竹篾片夹的壁,稻草盖的顶。篾壁上用报纸糊上了。都是易燃物。八月天干燥,没想到晚上死灰复燃,导致了这场大祸害得那五户人家遭殃。许多年来,妈犯了失眠症,只要一闭眼,脑海里就浮现出当年李家大屋被火吞噬的惨状,耳边就想起几十口人的哭喊和明清他妈的指责。妈妈感到自己罪孽深重,遂皈依佛门在家修居士,每天念经,求菩萨惩罚她的身体,拯救他的灵魂。她快九十岁时中风了,左手不能够动了,她竟然还有几分解脱,她说当年就是左手铲灶灰的(妈有点左撇子),现在菩萨应她的要求,使左手瘫了,这就是报应。

面对妈妈的自责,我才明白,妈妈她竟然背了几十年沉重的包袱!

妈妈八十岁后,开始写自传。好几万字的自传,思路清晰,材料详实,文采斐然!我佩服她超凡的记忆力!另外,她还写了许多诗歌,她用诗歌这杯酒,浇着心中的块垒。我的妈妈,只上了两年学,却实实在在是个才女啊!我将她的自传印刷成册,诗歌编撰成集,分发给她的每个儿女。这样,妈妈就永远陪伴着我们了。

妈妈于2008年四月底永远离开了我们。青海有条倒淌河。无法回报母亲的我,但愿这篇小小文字也像倒淌河一样,流进天国,流进妈妈心里,慰她寂寥。同时将这篇文字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,因为我相信,所有的母亲都像我妈妈一样平凡,也像我妈妈一样伟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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